【咸阳拍客】又见太平杏花开

今年4月，趙喆在社交平臺發佈了一篇五千字的文章，詳細記錄了她接受心理諮詢的經歷。文章中稱，自己原本尋求專業幫助，卻因諮詢師的不當引導陷入了更深的情緒困境。

趙喆告訴新京報記者，去年8月，她在父親病重、工作危機和婚姻問題的多重壓力下，通過某平臺找到了一位擁有3.4萬粉絲的“資深心理諮詢師”。初次諮詢，對方給出建議：“你可能患抑鬱症了，需要立即干預。”而在趙喆支付9800元後，諮詢變成了理論復述和課程推銷。“每次都用專業術語包裝，然後推薦更貴的套餐。”趙喆説，三個月後，她覺得狀態更糟了。

李薇花費6980元，在一家心理諮詢平臺拿到了“高級心理諮詢師”證書，但在這家承諾“包拿證、包分配工作”的平臺，她僅接到兩單諮詢後機構就倒閉了，法定代表人也被列為失信人員。

新京報記者注意到，某線上投訴平臺上，關於“線上心理諮詢亂象”的投訴層出不窮。被反映較多的問題有：本想尋求專業幫助，卻遭遇各種套路，從業者資質參差不齊、諮詢效果難以評估、收費機制不透明等。

據中疾控發佈的衛生健康統計年鑒和公開數據顯示，截至2024年，全國約有9500萬抑鬱症患者，心理諮詢機構數量已超過12萬家。面對巨大的市場需求，線上心理諮詢服務迅速興起，除了大量的心理諮詢App平臺，還有眾多活躍在社交媒體的“野生心理諮詢博主”。

一位長期從事心理諮詢工作的專家告訴新京報記者，2017年，人社部取消了心理諮詢師職業資格認證考試，標誌著政府主導的行業準入機制退出。此後行業監管出現真空，大量培訓機構打出“零基礎速成”“月入數萬”的旗號招攬學員，發放不具效力的心理諮詢專業技能培訓證書。很多不具能力者就上崗諮詢，部分心理諮詢平臺及諮詢師存在明顯的誘導消費行為，造成亂象頻發。

去做心理諮詢，反而感覺被冒犯

2022年夏天，飽受學業壓力困擾的小孫點開了一個心理測試連結，完成了一份120題的“馬斯洛安全感測試”，系統提示她“存在嚴重不安全感，建議儘快干預”。隨後，她選擇了線上心理諮詢服務。

然而這個決定並未帶來預期的幫助。小孫先後在4家線上平臺接觸過7位諮詢師，有諮詢師在首次諮詢就推銷“能量療愈”課程；有諮詢師在她講述校園霸淩經歷時輕率地評價她“太敏感”；最令她感覺到被冒犯的一次，是在她提出休學想法時，諮詢師用“家境一般、長相普通”等話語貶低她的個人價值。

小孫説，她前後支付了累計四萬多元的諮詢費用，卻始終未能獲得有效的心理幫助。

趙喆的經歷類似。她提供的聊天記錄顯示，2024年，對接服務的心理諮詢機構要求她預付9800元購買十次視頻諮詢服務。經過一番討價還價，機構最終優惠了500余元費用。

趙喆告訴記者，諮詢過程中，對方大多只是機械地復述書本內容，讓她打坐、冥想，偶爾使用一些晦澀的心理學術語。

當她試圖傾訴婚姻問題時，諮詢師反問：“就這點小事？”趙喆説，這種敷衍的態度讓她感到被忽視，而非獲得應有的專業支援。

從業十餘年的專業心理諮詢師趙敏表示，正規的心理諮詢服務有嚴格的職業規範，任何承諾“包治百病”或“快速見效”的説法都是不靠譜的，合格的心理諮詢師會保持價值中立，通過專業方法幫助求助者找到解決問題的途徑，而不是對求助者做出評價。

她強調，《中國心理學會臨床與諮詢心理學工作倫理守則》明確規定：心理諮詢師不得對諮詢效果做出絕對承諾，不能貶低或打擊來訪者，必須尊重來訪者的自主決策權，更不可將自己的價值觀強加於人。

“包拿證、包分配工作”

2017年，人社部取消了心理諮詢師職業資格認證考試，標誌著政府主導的行業準入機制退出。浙江省心理衛生協會理事長趙國秋對新京報記者解釋，這一調整是政府簡政放權、精簡職業資格認證的結果。

認證取消後，各式各樣的心理諮詢專業技能培訓證書走到臺前。趙國秋指出，部分培訓機構為追求利潤，一方面向來訪者提供諮詢服務，另一方面降低門檻招收學員。這些學員背景各異，包括待業人員、轉行者等。培訓機構每月批量發放資格證書，導致從業人員專業水準良莠不齊。

實際上，目前心理諮詢師既沒有國家統一認證，也沒有省級人社部門認可的職業技能等級評定。

新京報記者調查發現，目前電商平臺上仍有大量商家在銷售心理諮詢師培訓課程及證書。這些課程價格在1100元至3800元不等，商家以“每天學習一小時”“考試包過”等宣傳語吸引學員，並聲稱其證書被各大心理諮詢機構和平臺認可。

曾在“愈見”心理諮詢平臺工作的李薇向記者透露，她花費6980元，拿到了“愈見”頒發的“高級心理諮詢師”證書。該機構曾承諾“包拿證、包分配工作”，但她僅接到兩單諮詢後，機構就倒閉了，法定代表人也被列為失信人員。“一個月拿證，培訓幾天就能上崗，這樣的心理諮詢師你覺得能專業嗎？”李薇説。

4月8日，記者以報名者身份諮詢“壹心理”平臺3580元的培訓班，招生老師熱情洋溢：“專科以上學歷、18-65歲均可報名。”當記者表示只有中專學歷時，對方立刻改口：“沒有學歷也可以學習。”

問及證書用途，該老師表示：“考證已經是被淘汰的方式，現在各大平臺都是自主培養諮詢師，自己考核、自己用人、自己負責。”

“壹心理”平臺招生人員向記者展示的該機構培訓學習證書。受訪者供圖

記者隨後詢問了5家心理諮詢平臺，其中4家表示只認可在本機構接受過系統培訓的諮詢師，即使持有其他機構頒發的證書，仍需接受自家平臺培訓才有機會執業。

“證書互不認可是行業普遍現象。”趙敏指出，各機構都在自説自話地宣稱自己的證書最權威。她説，部分機構為提升證書“含金量”，甚至不惜虛構“國際認證”背景或偽造與知名高校的合作關係。

與之形成對比的是正規心理諮詢師的培養標準。趙敏展示了她的專業學習軌跡：系統學習30多門專業課程，完成450小時臨床實踐和300小時專業督導訓練。“培養合格的心理諮詢師需要7到10年時間，”她説，“而現在很多所謂的‘諮詢師'連最基本的傾聽能力都不具備。”

讓客戶永遠感覺，自己即將痊癒

“心理諮詢真的有用嗎？”

李薇每次看到這樣的提問都會忍不住留言提醒：“謹慎選擇，不要輕易買課。”作為曾經的“業內人士”，她深知這個行業背後隱藏的套路。

李薇回憶，平臺培訓時明確告訴他們：“要像設計奢侈品廣告一樣包裝心理學概念。”這些測試的真正目的不是診斷，而是篩選潛在客戶。一旦有人表現出焦慮情緒，標準化的銷售流程就會立即啟動。

李薇説，獲得一個有黏性的客戶，往往始於精心設計的行銷話術。比如要求受訪者先免費做個心理測評，系統會自動生成“中度抑鬱”的結果；再用19.9元的“鉤子價”，提供半小時諮詢，作為吸引人踏入的第一道門檻。當來訪者顯露出進一步諮詢的意願，價值上千元的高價課程套餐就會適時出現。

新京報記者在某平臺上聯繫到一位自稱“國家二級心理諮詢師”的博主。其主頁標注著“無償、公益”字樣。第一次諮詢時，諮詢師先是用了一些專業化詞彙來開場：“最近有什麼困擾？是否有軀體化症狀？能否覺察情緒爆發時的自動思維？”

當記者稱“只是工作焦慮”後，對方即刻切換話術：“沒關係，這説明你還沒真正認識自己。這個過程很漫長，但是你要相信我，我會幫你，我們一起找到自己。”

當記者詢問具體諮詢方案時，博主表示微信私聊，緊接著，她向記者推薦了500元一小時的心理諮詢課程，並表示，如果一次性購買20次諮詢服務，可以優惠1000元。

李薇告訴新京報記者，預付費套餐是另一種套路。表面上，萬元購買100小時諮詢看似優惠，實則存在諸多限制。部分諮詢師刻意延長單次時長，半年就能消耗完套餐額度，繼而誘導客戶續費。

她説，有位“明星諮詢師”的案例曾在諮詢圈內流傳，三年裏，他讓同一位來訪者先後購買了職場壓力管理、婚戀關係重建等多個課程，累計消費8萬餘元。這位諮詢師經常炫耀，他能讓客戶永遠感覺，自己即將痊癒。

“明明感受到了傷害，卻找不到著力點”

自感諮詢沒效果，趙喆提出退掉未完成的諮詢課程，但諮詢機構以“套餐服務一經開始概不退款”為由拒絕了。

趙喆撥打了市場監管熱線。電話裏，工作人員告訴她，心理諮詢屬於比較特殊的服務行業，目前沒有統一的收費標準和效果評估體系。當問及諮詢師資質問題時，對方表示只要機構能提供合法的營業執照、諮詢師培訓證明，就不構成違法。

小孫也發現，線上心理諮詢維權面臨諸多困境。由於行業標準模糊、服務效果難以量化，消費者在舉證服務品質、界定責任歸屬時往往無從著手。“明明感受到了傷害，卻找不到著力點。”

她先後諮詢了三個律師，律師們幾乎給出了一樣的答案，訴訟的取證難、週期長，這類案件勝訴率很低。

律師們認為，如果啟動訴訟程式，最直接的障礙來自效果認定的主觀性。心理諮詢不像網購商品有明確的品質標準，也不似醫療行為存在病理指標，很多維權者，因無法舉證服務無效而敗訴。

2024年，山東濟南槐蔭法院審理了一起線上心理諮詢服務糾紛案。

當事人焦某因失戀後情緒低落，花費6000元購買了40天的心理諮詢服務。一週後，焦某認為服務沒有效果要求退款，被機構拒絕後訴至法院。

法院審理認為，心理諮詢服務的效果評估具有主觀性，需要綜合考慮多方面因素。最終通過調解，機構退還了部分費用。

主審法官在案件審理結束後表示，消費者在選擇心理諮詢服務時，要注意審查機構和諮詢師的資質，同時在合同中明確服務內容和預期效果。但法官也坦言，效果評估缺乏客觀依據。心理諮詢的效果很大程度上取決於來訪者的主觀感受，這類糾紛往往難以簡單判定。

也有消費者質疑：線上心理諮詢機構標榜“專家”頭銜、展示“成功案例”的行為是否涉嫌虛假宣傳和欺詐？

2025-08-03，上海市閔行區人民法院公開科普了這一問題。根據消保法規定，心理治療，也是一種正當的消費行為，作為心理諮詢的接受方，具有消費者的身份，應當受到消保法的保護，而心理諮詢的提供方，也應該受到約束。

而司法判定線上心理諮詢機構虛假宣傳主要看三個關鍵點：是否資質造假、是否誇大效果、承諾是否具體可查。比如，宣稱“國家認證心理諮詢師”，但國家2017年已取消該資格認證，這種宣傳就涉嫌造假。

其次是效果驗證。如果廣告説“三次諮詢緩解抑鬱症”，必須拿出醫學研究證據支撐。現實中很多機構用“95%用戶反饋有效”這類模糊表述，法院會要求提供具體數據，比如調查了多少人、改善標準是什麼，拿不出完整數據就可能被認定虛假宣傳。

“監管真空”如何破局？

“很多連基礎心理學都不懂的人，卻在做著心理諮詢的工作。”趙國秋教授發出這樣的感嘆，從業二十餘年，他見證了行業從無到有的發展歷程，也目睹了行業野蠻生長帶來的亂象。

新京報記者調查獲悉，商業心理諮詢機構普遍採取市場化定價策略，線下單次諮詢費用通常在600元-1500元區間，部分高端機構收費更高。這種高昂的定價機制，使得許多尋求心理幫助的消費者不得不轉向價格相對較低的線上服務平臺。

“現在的情況，就像沒有交通規則的馬路，誰都可以上路。”趙國秋表示，心理諮詢行業正面臨嚴重的準入門檻缺失問題，目前，只有小部分從業者接受過正規心理學教育，絕大多數人僅通過短期培訓就倉促上崗，導致行業專業水準參差不齊。

趙國秋認為，問題的根源在於“監管真空”。

人社部門曾經負責心理諮詢師的資格認證，但自2017年取消認證考試後，就退出了行業管理。如今，市場監管部門可以對心理諮詢機構工商登記、收費等進行管理，但對服務品質和專業水準沒有監督。

現行的《精神衛生法》雖然明確區分了心理諮詢和心理治療，規定了心理諮詢師不得從事心理治療，心理治療必須在醫療機構進行並由衛健委監管，但沒有明確心理諮詢機構該由誰來管理。

趙國秋覺得，從專業角度看，衛健委似乎是最合適的監管部門，但現行法律並未賦予其明確的監管職權。這就造成了一個令人擔憂的局面，有法律條文，卻找不到執行的主體；政策導向很明確，卻分不清誰來負責。

也有一些積極的舉措，探索破局的路徑。

上海交通大學醫學院教授、碩士研究生導師謝斌此前在接受《南方週末》採訪時表示，該市通過地方立法，修訂了《上海市精神衛生條例》，明確由衛生行政部門對心理諮詢機構提供的服務進行監督檢查，向社會公佈檢查結果。這就明確了行業的主管部門。

2025-08-03，上海市《心理諮詢機構服務規範》正式實施，該規範由上海市衛健委牽頭制定，市場監管部門聯合發佈，從服務原則、基本要求到服務流程、應急處置等各個環節都作出了系統性規定。

《規範》規定，若採用線上諮詢的方式，心理諮詢師應充分考慮網際網路對心理諮詢的影響，保持倫理敏感性，遵守倫理規範。在確定採用線上諮詢之前，心理諮詢師應與來訪者充分討論，幫助來訪者認識線上諮詢的優勢和局限。（心理諮詢師）不能對來訪者帶來壓力、緊張、冒犯等言語或非言語行為。

有專家評價，這份服務規範，不僅明確了諮詢機構的基本執業規範，還建立了服務評價與持續改進機制。將原本鬆散的服務標準轉化為可量化、可評估的具體指標。

趙國秋建議，心理諮詢應該被納入政府管理，明確主管部門，對行業制定服務規範、技術標準和監督評估標準，以及對機構和從業人員的資質進行審核、定期監督檢查。

在他看來，心理諮詢行業需要嚴格的準入門檻和專業素養。優秀的諮詢師更像是一面鏡子，幫助來訪者看清自己。“行業的規範化之路或許漫長，但每一步都值得期待。”（新京報記者鹹運禎）